郭鹏访谈:看上去很旧

看上去很旧——郭鹏访谈

罗菲

我和郭鹏(郭棚)大约是2001年在昆明云南艺术学院认识,那时他刚进校学雕塑,我在读版画二年级。后来我们成为密友,常常在一起探讨艺术,相互就作品方案和效果展开激烈讨论,有时还会全程录音,制作成文档。那时我们身边有这样一群年轻艺术家,乐于接受他人敏锐的批评,把坦诚的争辩当做美德。但有时这也会发展成对批评近乎偏执的需求。十年后仍然如此,郭鹏会经常特别谦虚地发来他的近作,希望听到我的批评意见(我想他也会给其他批评家发出类似的“批评邀请”),并且要印在自己的展览画册上。他何以对自己如此不留情面,按他的解释,希望从“他者”那里听到更多声音(他的口语词汇表里有大量的学术术语,我想他要说的只是“他人”),这样才能走出“自我”的世界。当然,我想他也把坦诚批评当做友谊的记号吧。

关于郭鹏的生活,也需略提一下。因为在我们认识的十余载里,他一直是在物质生活方面要求特别少的艺术家,过着规律的起居生活。即便09年从昆明搬到了北京,仍然过着简朴的生活,有时我们会开玩笑说他过的是老年人生活。但这种简朴规律的生活方式和内敛的气质,对他的艺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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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6月,我到北京办事,暂住郭鹏在北京望京的公寓。6月5日上午,坐在他家客厅,也是一家温馨的儿童绘本工作室,由他太太主持。屋子的装饰很像幼儿园,我坐在“幼儿园”的课桌上,一边翻看郭鹏的近作,一边有了以下谈话。

罗菲:你近些年的照片里基本都是物,比如风景、石头、绳子、鞋子等物件,很少有人出现。刚才提到,你觉得这可能跟你从小不太擅长人际关系有关。

郭鹏:是的,记得读小学时每周有班会活动,每个人要说出谁是自己的好朋友。老师点到我,问“郭鹏,你的好朋友是谁?”我当时站起来,环视四周,脑袋一片空白,随便了说一个名字“邓飞”。那同学一下就楞住了,老师问他是不是郭鹏的好朋友,他反应很快,说是的,我们平时在一起玩。下课后,他拉着我问“我们要不要做好朋友啊?”,我说那试一试吧。后来不了了之,没做成。我看到很多人都有一种陌生感,常常一个人坐在窗户边看同学们跳啊闹啊。

罗菲:只是坐着发呆?

郭鹏:是的,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。用我妈的话说,我就是整天“茫起”(四川话,意为闷声不出气)。她担心我出问题,一直到现在都这样,担心我有抑郁症。她常说“别那么深沉,有什么就跟妈说,或者我带你出去转转”。她说我有个毛病,就是喜欢一个人闷着。其实我自己知道我这不是什么问题。

罗菲:因此艺术成了一个出口,或者说让这种“发呆”转化成了审美里成为一种“欣赏”,也就是静观,是这样吗?

郭鹏:我觉得和一个物体相处,和一个房间独处。或者喜欢一个东西,拿在手里把玩。这种感觉很踏实,很有安全感。特别是一个人坐在屋里,不开灯。小芳(郭鹏之妻)说我一天到晚不说话,隐瞒着什么。但我就是不想说,觉得很吵。我觉得独处是最踏实的时刻。整个下午在工作室,不做作品,不看书,就坐着发呆,很踏实的感觉。那是一种最真实的状态,大脑里什么都没想的时候,特别真实、平和。
当我面对人的时候,总要去想怎么做,结合经验、判断或期待,这种感觉很累。我觉得人简单一点就好了。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其实很简单,其他很多东西都是外在的。今天很多人都被外在事物绑架了,太在乎外在的东西。那怎样回到本真的状态呢?人饥饿时面对自己是最真实的,当人都吃饱了,基本生活都没问题的情况下,整个人类如何更良性更平和地生活下去?我想这需要一种良性的、持续的、向善的、永恒的系统。

罗菲:这种趋于安稳,缺乏社交渴望和无为的心态,在转换为艺术经验时,可能变得很有用。

郭鹏:这种状态是基于生存已经解决,我们面对生命外在系统和需要时而产生的。真正的问题是,如何面对自我,而不是和别人见面。
人饿的时候是最诚实的时候,当这个解决之后,各种问题就开始发生了。我在想,我们能否把人的生活降低到一个很基本的状态,自己如何和自己相处。很多人总是要找到不同的人和事来填满自己,我自己所向往的是很质朴的生活方式。我最近出去看了很多展览,特别是新媒体,视觉技术非常炫。可我在反思,到底有没有一种质朴的语言和方式来传递很优秀的理念。我相信质朴和平实会给人一种力量。现在很多作品停留在外在的材料和技术上,我觉得原始的内在信念会有更强的力量。回到生活,也是一样。我自己越来越喜欢顾德新的作品,还有刘建华老师的作品,很质朴很直接的东西传递出重要的信息。这个时代做加法很容易,做减法却很难。

罗菲:你刚才讲到人饿的时候是最诚实的,因为饱暖思淫欲。那什么是饥饿?是身体层面上的,还是心智层面上的,或是灵性层面的?身体的饥饿感动物都会感受到,而心灵里的饥饿对人来说往往察觉不到,并且会加以掩饰。

郭鹏:一个有健康心智的人在饿和不饿的时候都能面对自己,而现在是饱了之后就不面对自己了,是不健全的。我认为最首要的是如何诚实的面对自己,我相信做艺术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诚实的面对自我,至少对我是有效的。艺术是认识自我的方式和通道,是超验的。我的作品只是我面对自己的方式,不是为了获得别人的欣赏和赞美,是“为而不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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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鹏最早用黑白摄影方式创作始于2001年,他用一寸黑白照片为载体,记录路边遇见的恋人,为他们拍照,随后手工冲洗出来,染色并修剪相片花边,附上贺词寄去给他们。这种怀旧的摄影形式,在智能手机摄影流行的今天看来,具有更温馨的人情味,和照片作为物质的唯一性,令人更加珍惜。

郭鹏一直采用老照片的样式,延续至今。只是后来画面中的人物在他的视野中逐渐减少,从拍摄恋人到玩偶,从杂志模特到银屏里的人物角色,照片上渐渐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园林景观、风景、物件、各种现实的局部,仿佛构成梦境中半虚半实的世界。和恋物不同,郭鹏对物件的凝视并非基于对物质的崇拜。按艺术家本人的观点,是他与世界相处的方式,他称之为“相处美学”。

另一个变化是,2012年前的许多作品,他都有用浓郁的荧光绿、桃红等色彩为照片染色,似乎要为现实赋予某种生机盎然的魔幻般气质,正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的父辈为黑白照片上的人化妆一样。而最近的作品,越加走向素色,只为照片抹上淡淡的茶色或铜绿色。加上艺术家在照片上人为处理的皱褶与划痕,使得照片看上去很旧,一种静观美学的特征。

“静观”是美学和艺术心理学的术语。按《辞海》解释:“静观,美术用语,也称‘观照’。指在无所为而为中对审美对象进行审视。西方美学家认为,在审美观照中,对象孤立绝缘,主体则持超然态度,不关心物质利害和道德,也无任何概念活动。此时客体与主体交融,物我两忘,消除现实的各种束缚于界限,达到一种恬静的怡然自得的境界。”在郭鹏的摄影中,这种单个物体的绝缘状态和作品本身给人的恬静感,正是一种静观传统里的实践。

罗菲:我觉得你所拍摄的对象都被有意识地孤立抽离出来,无论是局部还是整体。与环境似乎没有明确的关系,成为孤立的客观物。

郭鹏:从视觉上讲这是所需要的效果,但被抽离出来也是最本质的状态。“物无自性,皆随因缘生灭”。应该回到最本质。

罗菲:你相信有本质?

郭鹏:我始终相信万事万物都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,当然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生关系,这是一种相对的关系。作为个体来说,这是首要和本质的。

罗菲:你更看重个体的存在感,多过整体生态或事物之间相互关联。

郭鹏:我不是忽略整体生态或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,只是我们被外在的很多东西所束缚。就好像我们使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,导致人和人聚会的时候状况发生变化,都在玩手机发微博。我认为应该有节制,当代社会恰恰本末倒置。那些外在事物,我不会成为它的奴隶,它也不会成为我的奴隶。

在传统摄影的世界观里,它们往往否认独幅照片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延续性,但赋予每一刻某种神秘特质。后来这种世界观越来越受到挑战,最典型的可能要数英国画家大卫·霍克尼在上世纪80年代用宝丽来相机拍摄的“全景照片”,他通过一系列照片拼贴方式来打破独幅照片的局限(如《梨花盛开的公路》,1986年),由此改变了画家的观看方式。

我回顾郭鹏的创作线索也注意到,尽管他所拍摄的物体多显得孤立又绝缘,但在展示方式上他一直都保持着照片的某种组合形式,无论是在影集里呈现(非平面意义上的组合),还是以照片墙或一组照片呈现。他都通过照片组合的形式,为每一个细微物体赋予了整体的意义,最典型的比如近期《拾弃》里四百多张碎石照片组成的太湖石。另外,他也通过重复的形式来提升物体的整体重量,强化独立的存在感(哪怕只是局部),比如《是无等等》里的佛手、《过来人 未来佛》里的佛像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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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的发明强化了人类的时间意识和记忆。尤其在数码时代之前,照片是脆弱的物件,容易损坏或丢失,摄影工业和相关产业也一直在抵抗这种脆弱。直到数字化时代的到来,只要将图片保存在正常运行的硬盘,或上传到互联网,照片再也不会因为时间而黯然。世界以数据形式进入永恒。

但摄影终究是一门挽歌艺术,一门黄昏艺术。所有照片都“使人想到死”,因为它见证的是一个必死的世界,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的世界。“生有时,死有时;拆毁有时,建造有时;哭有时,笑有时;哀恸有时,跳舞有时;抛掷石头有时,堆聚石头有时;静默有时,言语有时……神造万物,各按其时成为美好,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”(《传道书》三章)。摄影始终在见证世界万物的脆弱性。有意思的是,郭鹏所拍摄的很多对象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文化符号意味,比如假山石、庭院、睡莲、竹、佛像、大桥、太湖石等等,这是否揭示着文化的脆弱性与永恒性之间的张力呢?

在摄影中,人们把这一刻冻结下来,见证时间无情的流逝。摄影企图透过展示脆弱和有限来接触认领另一个世界——永恒。而郭鹏通过有意识地强化照片的脆弱本质,让当下变得更加令人珍惜。这个看上去很旧的世界,在另一个的层面上,也可以说,看上去它或将永远。

罗菲:注意到你很多作品都是环境的细节,一枚石头、一条绳子、锁芯、开关、丢弃的鞋、一本书、一片影子……这些是记忆吗?是为了记录发生过的故事吗?

郭鹏:只是一个个被触动的瞬间,我再看它的时候会想起这个是这里或那里,有时也忘了,对我来说摄影不是为了一个记录。

罗菲:那是为了什么?

郭鹏:一生有很多瞬间,有的会打动你,有的会保留,或希望持续。

罗菲:那这即是记录,把瞬间作为画面凝固,显影出来。

郭鹏:“摄影”对于我来说其实是一个“意识转换器”,他将我拍摄的对象的“物质属性”转换为了“意识属性”让我便于携带并与之“相处”。就像我的钱包里会放着亲人的照片一样,不时会取出端详把玩。就这样它们时刻伴随着我,时间一长照片上自然便留下了些许划痕。我的创作是基于这样的一个层面而展开。所以我更多会考虑怎样相处,我怎样获取一个东西,怎样观悟。好些照片都是以前拍的又拿出来,反复做。摄影给了我一个便利,这拓展了我与“物”的关系,给了我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以及重新面对自我的可能。我从中可以摄取某些东西,我要感谢摄影。

罗菲:因此你更注重照片的后期处理,前期变得越来越简单,最早我记得你是用胶片拍,自己在暗房里洗。现在就用普通数码卡片机拍摄,印出来再慢慢地反反复复地处理,而不是一次性让作品成型。

郭鹏:是,像刚才那个照片是08年在丽江拍的,但去年才拿出来做。有的照片处理完了摆着,过一段时间看看觉得又可以做点什么,这样反反复复。因为不同的时间拿出来感受不一样,有不同的反应,是一种内省式的体悟和坚持。

罗菲:我理解有点像美学层面上的反刍行为,吃进去,消化一点,拿出来又吃。

郭鹏:消化、吸收和相处需要一个过程,就像水土不服需要一个过程来调整。

罗菲:同时你的照片上有很多人为制作的陈旧感,刮痕、撕痕、破损等,一种刻意造成的伤残、遗忘和美丽的孤寂感。这个效果是在反复制作、把玩、收起来的过程中产生的。

郭鹏:我希望和事物有更深更多的接触。空间转换为可以被阅读的时间。我并没有刻意去追求那种所谓的旧,那些“旧”是自然相处后所留下的痕迹,时间在物体上的呈现,这个痕迹是一个过程,时间转换为可以触摸的空间。时间与过程是我关注的核心,这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过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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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鹏说,他希望提供一个认识这个世界的新方式。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,在不断的收集、凝视和相处中,通过摄影,那个安详而隐蔽的世界或将从这个世界显影出来。这个过程令人欣喜,这是艺术的恩惠。至于我们能否从摄影中得到认识世界的新方式,我想,郭鹏不会放弃这个理想。

这篇文章是受郭鹏的“批评邀请”,为他即将在北京的个展而作。这篇文字最初是大约一年前的一次随性访谈,但郭鹏强烈希望听到我的意见,而不只是他自己说。于是又在那篇访谈基础上加入了我对他作品的一些反应和思考,遗憾没有批评,只是我与他和他的照片之间的一种相处吧。

2013年5月20日,昆明

本文收录于罗菲《从艺术出发:中国当代艺术随笔与访谈》,上海三联书店出版,2014年